遷入新居時，是秋天,，樓宇門口的樹木一色黃綠,。之后出出進進,，不曾刻意留心過,。臘月一個晚上,，出門,，恍然嗅到花香，循香而行,，才知那群樹里有兩株蠟梅,。

兩株蠟梅歲齡都不大,，伸展著嫩手嫩腳,，把青豆一樣的花蕾綴滿了枝條,，鼓脹脹,，積攢著爆發(fā)的氣力。枝上花開約莫一二成,，疏疏落落，但也足以令人雪夢生香了,。

此時寒月如霜,，月光白而且厚,，凜凜地，籠住梅枝,，又瀉了一地,。月光加上路燈的光,，使蠟梅花如脂如玉，瑩然而亮,。但,，眼下我卻有點疑惑：記憶里亮亮的蠟梅,，是真實的還是一種幻覺,？在并不黑暗的城市夜晚,，花真的亮著嗎？我只記得她的光影折射,，由眼睛悄然入體，點亮了我的心,。那確然是美在發(fā)光,，幽微而獨特。

寒風起處,，我沉醉于那古老的暗香,，無語的疏影，立體的蒼茫,。一時沉寂。

我竟然也是傍梅而居的人呢,。

當然,，蠟梅不是梅，甚至跟梅連親戚也攀不上,。蠟梅，屬蠟梅科,，蠟梅屬,；梅花，為薔薇科,，梅亞屬,。若論及遠近，蠟梅甚至還比不上杏跟梅的血緣更近呢,。

然而,，蠟梅比杏花更得梅花神韻。杏薄,，梅瘦,；杏媚，梅清,；杏羞澀,，梅孤絕,。杏有仙姿，梅有鐵骨,。杏于早春,，咀嚼惻惻春寒，而梅則于酷烈中,，咀嚼生命的寒冰,。

從精神的感召來說：杏是江南絲竹，柔聲泠泠,；梅是堂鼓三點,，蕩氣回腸。

當年看電視劇,，一襲大紅猩猩氈的寶玉在白雪世界與妙玉共賞紅梅,，少年的我是多么欽羨啊。且不說,，大雪里梅花究竟能不能開放，單那白雪紅梅的場景,，在我早升華成一個出塵之夢,。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,，興頭不但沒減,，倒是越發(fā)強烈,。多么想擁有那樣一種生活：青燈古卷,，檻外梅花,，茶水燙燙的，黃澄澄,，把一個江南雪夜在杯子里輕輕晃動,。

總有一樹梅花不肯落下，久久浮在記憶里,，成為夢,。

是的,，老梅雪巢,，自古是文人心靈的安頓之處。王冕一生畫梅花,，筆下多是老梅，或一枝,，或繁枝,，以淡墨圈花法勾勒花瓣,，梅影參差，密蕊交疊,。近代臺靜農(nóng)先生亦好作梅,，老枝間聳一新枝,，有骨格有風致，雅趣與鄉(xiāng)愁滲透其中,，又迷人又動人,。

我自從知道門前有蠟梅，看“梅”從此成為心頭事,。每每經(jīng)過，總拿目光去問詢一二,。時光的光影里,，一些花兒黯下去,，一些花兒亮起來,，沉沉浮浮，落落起起,。初開的蠟梅，蠟質(zhì),，磬口,，鵝黃,，紫心,，像一粒和田玉。隨著花瓣漸次張開,，黃色悄悄褪去，花朵慢慢變淺,，便有了些羊脂意味。待到全開,，瓣兒乍開,，那花就幾近透明了,，濃艷的清淡,，妍倩的明媚,。本是天工,，倒像由人工雕琢而成,。這個時候,，便不顧忌花兒的狀態(tài)了,，也許初開，也許開過甚至殘敗了,，陽光之下，都是美的一部分,，玲瓏剔透,，滋潤心神。

然而,，我多么想看到真正的梅,。

北地沒有,，便常去古畫兒上流連,。陳老蓮的梅,，總是嫩的,。嫩的是蕊。一點透綠的白,，似乎要點醒一個世界,。金農(nóng)的梅,，是瘦的，幾朵冷梅,，點綴在千年萬年的老根上,?！把┍让坊允菪涠渖旭婵洹?，他把梅的逸氣全部榨出，讓瘦梅冷朵,，成為自己的世間行色。

漸江的梅畫里,，總是凍鳥依凍樹,，老干出新枝,。那新枝直直聳立，斜斜伸出，承載著他的人生旨趣,。史料說,，有年大雪,，行程中的漸江，舟車膠澀,，只好借宿于一陌生人家,，前后滯留多日,。那位姓蘇的朋友待之以友，寬和溫厚,，令他非常感動,；臨行前，他做一畫冊,，作為報答,。冊中有一幅，畫的是,，老梅枯枝間發(fā)一新枝,，梅花嫩蕊，灼然在目,；冰雪精神,，彌漫其間。

真可謂,，“以月照之偏自瘦,，無人知處忽然香”。這情狀,，多么像我樓前的蠟梅,。

滿堂花醉三千客，我獨愛那,，清霜明月小梅枝,。

□苦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