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厚純
喝酒之前的厚純,,柔和,;喝酒之后的厚純,狂野,。酒前之柔和,,有些過分,我看不慣,;酒后的狂野,,更加極端,我也接受不了,。
1983年,,我跟厚純和時紅軍丁文保一起喝酒,酒局結(jié)束,,夜已深,,余興未盡,相邀到丁文保家里聊天,。
如此諸人的所謂聊天,,其實吵翻天,比語速快,,比聲調(diào)高,,爭搶表達,,像“命運亂奏曲”,江山相雄不相讓,,形勢爭夸天下壯,。
鄰居夢中被吵醒,拍門抗議,,要求降低聲音,。我建議有序發(fā)言,每人每次發(fā)言不得超過五分鐘,,我持手表裁判,。如此堅持不到二十分鐘,,厚純抗議:人活著就要自由,,連說話都要被控制,被限制,,不如讓他從窗戶里跳出去,,摔死在樓下。
他酒后癲狂,,又距離窗戶最近,,真的一激動過去跳樓也不敢說,我立刻同意放棄裁判權(quán)利,。
我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,,看他們?nèi)齻€蜷縮著擠在大床上拉鼾,高一聲低一聲,,此起彼伏,,使用的調(diào)式各有不同,獨厚純顯得癲狂且雄霸,。
又一次,,閆姓朋友請客,我跟厚純外,,還有位領(lǐng)導(dǎo),。喝到中間的時候,肚子里有了酒,,厚純開始抗議那位領(lǐng)導(dǎo),,批評人家總是“端著”,累人,,不爽,。
厚純喝點酒之后,喜歡“鬧場子”,,說個幽默故事,,表演個小節(jié)目,,鬧得大家開開心心,快快樂樂,。但是,,如果有個“端著”的在場,他拘拘謹(jǐn)謹(jǐn),,豈能不累,?還有,他喝多了,,平時的“柔和”無影無蹤,,成了變本加厲的“癲狂”,勢必要撻伐他看不慣的人事,。
客人尷尬,,請客的老閆不忍,他跟厚純是好兄弟,,便用批評厚純的方式給貴客挽回面子:注意影響,,不要喝點兒酒就發(fā)瘋。
這一句“批評”像點燃了炸藥引信,,厚純的狂野爆炸了,,跳起來,大喊大叫,,且一下子掀翻了酒桌,,大腳踩在桌腿上,嚎叫般朗誦:千里冰封,,萬里雪飄……
我把他強行拉出朋友家門后,,他推開勉力攙扶的我,歪歪斜斜走到路邊的派出所門口,,大聲喝道:里面有人沒有,,給我出來!
厚純喝問跑出來的警察:為什么不走出去巡街,,看看街上是不是有小偷,、有壞人,公安公安,,公眾平安,,你蹲在派出所,值的是什么班,?
他本器宇軒昂,,兼之氣勢洶洶,警察不免有些嘀咕,,沒有一定背景,,誰敢在派出所門前撒野,,遂放低了聲調(diào),問:你是干什么的,?
厚純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藍色的派司,,大聲吆喝:我是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!
那個時候,,記者,、作家似乎還有些威望,年輕警察見識有限,,接過去會員證,,見有照片還有鋼印,不想多惹事,,還回藍色作協(xié)派司,,便回辦公室了。
我暗呼僥幸,,拉他趕快走人,。他不走,,把派出所門口的牌子摘下來,,跺了兩腳,狠狠然說:不跟民做主,,不如賣紅薯,!
我們離開派出所,走了一段路,,看到路旁墻拐有個用玉米秸稈搭建的臨時窩棚,,很感興趣,湊過看,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躺著一個乞丐,,厚純問:兄弟,你睡著沒,?
乞丐說:沒,。
他回頭跟我說,你回家吧,,我跟這個兄弟通腿,。
我說,別胡鬧了,,你怎么能在這里睡覺,?
他說今天總算遇到了一個說真話、說人話,、也沒有端著的兄弟,,我得跟他好好地拉拉呱,。
一段時間,厚純熱衷寫小說,。那個時候,,“意識流”時髦,他卻總是寫土得掉渣的故事,。還反復(fù)強調(diào)自己寫了小說:一定讀給拾棉花的老太太聽,,她說聽得懂,“有趣有趣”,;再讀給鄰居賣菜的大爺聽,,大爺說明白,“不孬不孬”……其實是故意埋汰“意識流”的晦澀,。
我總認(rèn)為他的文字,,太“粗”,有“糲”人的感覺,。若干年后,,看到漢陵墓前的石雕,才明白所謂“粗”,,其實是一種難得的美,。如試將漢陵石雕打磨精細了,還有那種厚實樸拙之美嗎,?西風(fēng)殘照,,漢家陵闕,還有文字的震撼力嗎,?
大概是為了換一種生存的狀態(tài),,過了些時日,他放棄寫小說,,開始學(xué)習(xí)繪畫,。繪畫的厚純,喝酒已經(jīng)不再大醉,,醉意都放置在畫中,。他畫東西,比如老鷹,,比如小雞,、鱖魚,看形象,,都是一副“千古恨,,和誰語”的樣子。看章法結(jié)構(gòu),,沒有背景,,孤零零的,似乎天地間,,此生靈乃唯一之存在,。我油然想起來八大,想起來他翻著白眼的小鳥,、在空白中努力掙扎的小魚……同時,,也想起來福樓拜的那一句名言:好了,不要吵了,,包法利夫人就是我,!
細細揣摩,原來他當(dāng)年的柔和,,是假的,;當(dāng)年的狂野,是假的,,都是用來修飾真的,。這種假越是昭彰,被修飾的真,,越是鮮明,。這個大概就是他柔和,我不喜歡,,他狂野,,我不喜歡,,而對他整個人,,我卻非常喜歡的原因吧?
厚純就像一棵松樹,,如果在山頂,,他會成長為一株奇觀;如果在平原,,他會成長為一株壯觀,。可惜,,命運讓他生活在山澗的夾縫中,,橫生的石塊,一擁而上,,從各個方位壓抑他,,阻擋他,侵犯他,欺凌他,,使他變形了,。好在他畢竟是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樹,雖然變形,,卻保持著曲折向上的大樹造型,。
尹洪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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